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十章 火狐貍 (1)

關燈
古金場陸陸續續來了一些女人。雖然她們都清楚丈夫或兒子已經被冰雪無情地埋葬,但她們還是堅定地穿過唐古特大峽,聚集在積靈川想看看這片迷惑了男人們的荒原。好像男人們依舊在這裏打著噴嚏生活;發憤地在陽光下拉開馬步,挺起腰桿,不停地揮鍁掄鎬;油汗滾動,散射片片銅光,夜晚的鼾聲滿荒原都是,如悶雷滾過天空;又要轉移金地了,遠方近處濃濃淡淡的寫意般的山脈,莫不就是他們跋涉的影子?積靈川還殘留著女人的香澤和積雪消融後裸露而出的她們的遺物。我的可憐兮兮的男人,明明知道你離了女人不行,可為啥還要放你出來,來這裏尋找野女人,蕩氣回腸地消除你那見不得人的焦灼呢?金子,金子不是狗屎麽?有毒的狗屎要了你的命也就等於要了我的命要了娃娃的命。覺醒到金子就是狗屎的女人紅腫著眼睛,哭漲了積靈河,哭綠了杉木林,哭得空氣濕潤凝重。那一種飽和了啜泣和積郁的秀色裏,茫然盛開著火紅的冰郎花,殷殷如血,如滲出地面的發燙的巖熔。雪青的七姊妹花靈巧地點綴在血色之上,還有一些金黃的分不清葉片和花瓣的臭牡丹,那是暖氣流隨手丟在地上的招惹亡靈的紙錢。

這是第二年的夏天。

荒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專註地沈溺在它固有的靜穆和混沌中。而女人們的傷感和惆悵卻又給這混沌增添了一層潮濕和空幻。她們在一個霧茫茫的清晨恍恍惚惚離開了積靈川,先走的後行的,像逃難的人群灑滿了漠漠荒原道。當第一撥女人來到唐古特大峽口時,那兒正在燃燒一場大火——幾十群毛色斑瀾的狐貍擋住了她們的去路。靈性的狐貍什麽都明白,今年的荒原來的男人格外少,今年的荒原來的女人格外多,而且大都是痛苦不堪的寡妻寡母。它們知道女人是懦弱的,便聚集到一起肆無忌憚地用自己鮮艷的色澤炫示著它們的威武。而她們渾然不覺,只是驚怪地停下了。後面的人跟過來,女人們越積越多,海海漫漫地像在接受狐貍的檢閱。又有幾群狐貍從遠方跑來匯聚在了這裏,火勢更旺,如峰如聳地布成了一片險惡的火陣。這些在整整一個冬天酣暢痛快地嗜足了人肉人血的畜生們,於夏天的清靜明朗中很快又有了饑餓感。它們望著女人就像望著一堆堆鮮嫩過癮的肉,貪婪的眼光和充滿奢欲的鳴叫,讓那些沖動地尋覓過金子如今已經瞑目的淘金漢們黯然失色。不能再等了,它們動蕩著,一波一波的絢麗的浪紋賣弄風情似的徐徐湧進,又形成一個個狀如花圈的圖案貼著地面滑行而來——有多少女人就有多少花圈。直面畜生對人的紅紅火火的祭吊,她們驚駭地雙腿打顫,毛骨悚然的尖叫陣陣響起,一聲比一聲凜冽怪異。狐貍們聽懂了她們的懼怕和乞哀,你爭我搶地加快了速度。女人們散了,向四處奔跑。而狐貍們卻更加團結地凝聚起了獸性的力量,一群狐貍只對準一個亡命的女人。只要她被撲倒在地,喉嚨以上的頭顱和喉嚨以下的身體就會馬上變得鮮血淋淋,女人的屍體橫陳荒原,在紅狐貍的覆蓋下須臾變成了剔肉的骨架。更多的女人還在奔跑,更多的狐貍還在獵逐。古金場盈溢著稠乎乎的血漿。太陽正在泯滅,它把所有的火色都傾倒在了地上。於是荒原有了萬丈火焰,有了照耀著整個宇宙的能量。

這一年,似乎全世界的狐貍都雲集到了這裏。它們是由數萬淘金漢的血肉之軀從四面八方引誘來的,引誘來吞噬他們的女人,因為他們孤獨的鬼魂需要親人的陪伴。為了陰間的破鏡重圓,狐貍根據老天爺的意志天使般慈悲地履行著它們的義務。

一個女人跑不動了,頹然倒地。幾十只狐貍圍著她翩翩起舞。她的漂亮感動了它們,讓她多活幾分鐘,多在極度驚恐中顫栗幾下,便是它們對她的由衷讚美。咚咚咚咚,腳步聲如同石碾滾過,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大漢從那邊跑來,那邊是他藏身的密林。狐貍們重新編織著隊形,舞蹈著閃開,轉瞬散去。一會,這些狡獪陰險又美麗動人的畜生開始集體放屁,臊臭彌漫著,濃烈無比,嗆得絡腮胡子頓時感到腦袋上像頂了十萬兩金子,一個跟頭栽了下去,正好栽到女人身上。她是閉著眼的,牙齒疾驟地咯咯敲打,兩腿雙臂亂蹬亂揮,腦海中狐貍正呲出利牙在她抖顫的雙乳上來回切割。她的腳蹬住了他的下身,她的拳頭好幾次捶在他的腦門上。他倏然輕松了許多。

“起來!”他推推她,自已先站起。

她睜開眼。

他望望放完臭屁後得意洋洋遠去的狐貍,又道:“起來,跟我走。”

女人直起腰,餘悸未消地四下看看,腿一蜷,先是雙膝撐地,之後就立到了他面前。他色迷迷地端詳她。她低下了頭。他朝密林走去。她猛擡頭,腳步下意識地跟上了他。在狐貍和男人之間她選擇了後者。

遠方有了爆炸聲,轟擊著沈思在溽暑中的荒原。煙塵恣情地漫上半空,塗臟了澄澈的瓦藍,半邊天的灰黃,半邊天的空濛,制造著一個荒涼的謎。絡腮胡子停下,眺望了一會,吐出一句讓女人震驚的話:“日女人日出響聲來了。”他回身攥住女人的胳膊,朝煙塵騰起的地方走去。

張不三看到楊急兒身邊有個女人,才沒有將炸彈扔過去。炸彈是自制的,在酒瓶裏灌滿炸藥,插進雷管和導火索,用火柴點燃後扔出去讓滿荒原逞兇的狐貍血肉橫飛。他身後不遠處是受到他保護的幾百個女人。在那一片黑色的穿流不息的眼光前,他英雄般地顯示著一個男人的威力。

“你來了?”

“炸狐貍!”

“還想捧大金子?”

“炸狐貍!”張不三把每個字都咬得清脆悅耳,想讓對方明白在他眼裏那一圈濃密曲卷的絡腮胡子如同半截最動人的狐貍尾巴。而他來金場的目的就是為了讓那些預示著災難和吞食了驢妹子的畜生去做亡骨的陪葬。

“炸不得。”

“你是狐貍下的娃娃?管毬的事情多。”

楊急兒丟開那女人,擺出一副挑釁的架勢:“你要是再炸,我剝你的皮。”

“那就剝吧,反正我已經炸了。”

楊急兒袖筒一張,一把尖刀就握在了手中。張不三朝後一跳,就勢滾倒在地,尖刀嗖地從他頭頂掠過。楊急兒見沒刺著,便撲過去用身子壓住他,一拳打在他的太陽穴上。張不三恍然記起去年他和楊急兒相約在古金場重逢的事情來,又恍然覺得楊急兒的出現意味著一切恩恩怨怨的了結。他頭一歪,說:“老哥,我聽你的。”

楊急兒又給了他一拳,這才站起,蠻橫地拉著那女人朝回走。前面是密林,穿過密林就是積靈河,沿河行走不遠就是積靈川。

這夜,所有稽留荒原的人再次住進了積靈川,清晨薄霧時分,一個豐滿端秀的女人從原是金場管理所的那間房子出來,鉆進杉木林解手。一個黑影從房背後鬼頭鬼腦地繞到門口,側身溜了進去。楊急兒還在睡覺,朦朦朧朧覺得有人在掀被子,以為是女人解手回來了,翻了一下身,將粗壯的胳膊搭過來,一下沒搭著,就糊裏糊塗說:“尕肉兒,過來。”張不三趕緊縮到炕沿下,靜等片刻,聽楊急兒又打出了輕微的鼾息,手便探進被窩,將一個拳頭大的用麻繩紮緊的布包放在了他的大腿下面。布包上連著一根導火索,長長地拖向門外。張不三躡手躡腳出來,在門口劃著火柴點燃了導火索。噗噗噗的聲音按照張不三的願望歡快地朝前竄去。張不三關好門,直奔杉木林。那女人白生生的屁股還撅著,一見他,慌裏慌張提著褲子站起,褲帶還沒系好,就被他拉轉了身子。

“走,別回房去。”

女人不聽他的,想回去。他攥緊她的胳膊使勁朝前拉。

“你不想出金場?跟我走。”

女人還是不願意,腳在地上粘得更牢。這時轟然一聲巨響,整個荒原醒了。

“他要不是個畜生,我也沒有這最後一次。最後一次,你知道麽?我這是最後一次害人!”他沖女人吼起來。女人莫名其妙,但身子卻隨著他的拽拉移動了。

女人在張不三的百般照顧下走出了唐古特大峽。張不三沒有動她一指頭。“一個好人,就是臉面醜了些。”女人這樣想著就跟他來到了圍子村。

她結婚兩個月後丈夫就去了金場,肚裏沒小的,膝下沒大的。娘家婆家雖然都有老人,但也不會讓她牽腸掛肚。在婆家她是殿後的老三媳婦,在娘家她是六姊妹中的一個。娘家父母養育了她卻不疼她,婆家父母怪她俊秀,去井臺上挑水婆婆也要跟著。現在好了,跟了張不三一切就擺脫了。女人一到嫁人的年齡就等於在重新尋找親人。過去的親人不親了,找到的親人又死了。死了再尋找,沒有別的選擇。她安下心來打算跟張不三過。而對張不三來說,這女人雖不似驢妹子苗條白嫩,但也豐滿端秀得讓人心痛。他可心可意,往日的奇情異想、兇狠殘忍一概抹去,溫存寬厚地待她,安分守已地過日子。他想,自己後半輩子大概就要這樣平平穩穩地度過了。他用全部精力務勞自己的承包地和家裏家外的一切瑣事。女人的笑臉如同金子成了他最好的安慰。晚上,女人袒露著全部天性報答他帶給她的幸福。他徹夜滿懷抱著她,有時動作,有時平靜,有時想著驢妹子,有時不想。第二年,女人給他生下一個小雞雞格外招人愛的娃娃。長勢喜人,不到一歲,就可以不甚清晰地叫阿大阿媽了。閑時,張不三最喜歡讓兒子騎在自己的脖子上,感受兒子肉乎乎、軟綿綿的雞雞所造成的那種特殊的溫熱和滿足。他希望兒子撒尿,覺得一脬尿就是一股暖流,會順著他的脖頸流下去滋潤滿身沃土一樣的皮膚。一旦撒尿,女人就會將兒子抱過去,拿一條手巾擦他的脖子,擦他的脊背,手在衣服下面柔情地滑動,那又是一種沁人心脾的舒適。

兒子幸福地大了。在甜甜蜜蜜的五歲的年齡裏,他學會了觀察,學會了說順口溜,學會了判明最基本的善惡美醜。他頑皮得像一頭野鹿,整天在村道上山窪裏磨爬滾打,回到家一臉臟土一身泥巴,惹得女人本能地罵幾句,在兒子身上又拍又打。塵土沒拍凈,兒子那臟兮兮的手就往竈火裏伸,那兒總有吃的,烤得焦黃的洋竽或香噴噴的餛鍋(一種煨熟的饃饃)。張不三在一邊嘿嘿笑。兒子得勢了,把學來的順口溜尖聲尖氣喊一遍:【嚓巴溜毬嚓,

我的脬子比你大,

三間房子圈不下。】

張不三不喜歡聽最後一句,就打斷他:“進城城,買糖糖,吃棒棒,喝水水。”

“一老一少,沒大沒小,進城做啥?”女人嗔怪地說。兒子撲到張不三懷裏,嚷道:“啥時去?就去?”進城是兒子的節日。

“你阿媽叫啥時去,我們就啥時去。”他笑望著女人說。

女人逗兒子:“明年去。”

“不!”

“明天去。”

“不!”

“後晌去。”

“不!”

“現在就去。”張不三道。

兒子跳起來,激動得用小拳頭在父親身上亂捶。女人進廚房用手巾包一塊幹糧塞給他。

“來去三四個鐘頭,哪裏就餓著了。”

“不餓你就帶回來,又不是千斤重萬斤沈的金子。”女人將幹糧塞到他懷裏。

張不三牽著兒子的手上路了,沒走出村口他就將兒子扛了起來。女人目送著他們,甜甜地一笑。

這是荒山泛出鵝黃嫩綠的春天。耐不住貧窮和寂寞的男人們又開始張羅著闖金場了。但他們已不是為了黃金,而是為了狐貍。據說唐古特狐貍皮在大城市裏走了俏。因為它毛色鮮亮,被稱為罕見的太陽自然色。無與倫比的輕暖柔滑令人叫絕醉倒,一種神秘的獵狐人所無法感受和理解的性感的光輝以極其隱晦的方式散發出來,魔幻般地增添著男士淑女的魅力。遠在省城的貿易公司在各縣設立了收購點,用三元一張皮子的低廉價格誘惑得人們心旌搖蕩。縣城街道上到處都是三五一堆的鄉民。他們從各鄉各村雲集到這裏,做著奔赴古金場的最後準備。張不三漠視著他們,心平氣和地穿越在人群之間,兒子岔開雙腿一直騎在他脖子上,手裏已經多了一根長長的麥牙糖,仔細嗍著,舍不得嘎嘣嘎嘣地嚼出粘乎乎的膠液。

“我尿。”一滴糖分極濃的口水滴到他頭發上。

“尿吧!”

兒子就尿了。好大一脬尿,淋濕了他的整個脊背。他不在乎。

“喝水喝水,甜甜酸酸的水。”他放下兒子,走到攤子前買汽水。兒子嗍著麥芽糖已經不怎麽饞了,分心地四下顧望,眼光最後落到一個老人身上。老人矮小得幾乎跟他一般高,但身坯很壯,頭也大,加上亂草一樣篷起的頭發就顯得更大;他的臉像油鍋裏滾過一般黝黑發亮,深刻的褶子在開闊的臉上倔強地四處游動;一件汙垢斑駁的棉襖裹在光溜溜的身子上,腰際勒了一圈麻繩,沒有一個扣子,敞開的衣胸露出灰蒙蒙的肌膚,一綹垢痂像積澱在溝底的膠泥從脖子朝肚腹延伸而下。老人沒有腿,要不是他煞有介事地穿著褲子,人們會發現他的下身也沒有,那兒黑呼呼的有一個深洞,屎尿便從洞中的兩條孔道裏流出,隨時都在流,惡臭氤氳在四周,如同有一圈無形的塹壕拒絕著人們的靠近。他面前放著一頂皮帽,兩扇耳朵軟沓沓地耷拉在地上。富有同情心的人們將鋥亮的分幣遠遠地拋過去,大都落在皮帽外面。老人俯下身子,吃力地夠著,將分幣撿起來放進皮帽。一首渾濁的歌帶著呼呼嚕嚕地嗓音從他嘴裏顫動而出,代替了渴望路人施舍的哀求。

兒子好奇地望了一會,回頭尋找父親,父親不見了,當他再次將眼光投向老人時,發現父親就立在老人面前,立得比誰都近。兒子過去碰碰父親的腿,將他手中的那一瓶蘋果綠的汽水使勁朝自己懷裏拉。父親突然一松手,兒子一個狗坐蹾坐到地上。他要哭,發現父親並沒有望自己,便起來再次貼近父親的腿。老人不理他們,還在渾濁不清地唱:【山裏的水蘿蔔川裏的田,

殺了財主是好漢;

藍茵茵的綢子紅紅的絹,

當了吃糧人扯你的卵。】

“楊急兒!”

老人擡頭陰陰地望他一眼,毫無反應。

“楊急兒,你咋在這裏?”

老人停止了歌唱,兩手撐地,劃船一樣朝前蹭蹭,將帽子裏的分幣一把一把裝進胸兜。

張不三蹲下,直視他那張被刀斧重新砍削了一遍的臉。僅僅過了幾年,他臉上已經沒有了那種證明他健康強壯的紅光紫氣,臉膛也不再向外擴張,皮肉使勁朝一起撮著,眼窩又深又暗,似乎人世間的所有黑暗都凝聚著陷在裏面。

“楊急兒,你不認得我了?”張不三不希望老人失去記憶。

老人臉上有幾條皺紋突然改變了走向,嘴角有了一絲冷酷的笑,唱歌一樣渾濁不清地問道:“你為啥不炸死我?是不想便宜了我麽?”

張不三誠實地點點頭。

“報應!啥都會有報應的。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認出你是誰了。你和你父親長得一模一樣。張老虎沒有白養你。啊,張老虎有孫子了?”

這話讓張不三不寒而栗,神經質地將兒子摟緊在懷裏,似乎老人會倏然站起,用一雙幹柴一樣的手將兒子頃刻撕碎。老人笑了:“叫個啥名?”

“拴鎖。”

“又要拴又要鎖,不像張老虎的孫子。”

老人說罷,雙手捺住地面,吃力地將身體撐起,朝前一弓再朝後一仰,便扭轉了方向,然後用胳膊推動著身子,磨擦著地面朝一邊劃去。每前進一步,鼻子就撮一次,牙齒就咬扁一次,額頭上的肉塄就隆起一次。這種無法自禁的痛苦使他變得醜陋不堪,連張不三都有了疑問:他真的就是那個在古金場叱咤風雲的漢子?然而讓楊急兒從高大變得矮小的奇跡就是他創造的,在他應該萬分得意的時候,卻不期然而然地有了一陣悲哀,好像楊急兒是一面鏡子,從那上面他看到了自己和自己的兒子。一股惡臭拖在老人身後,就像狐貍被人追逐時釋放的臊氣。張不三感到陣陣眩暈,整個世界都讓臭氣熏得旋轉起來。他趕緊扶住兒子的頭。兒子正在有滋有味地咂汽水。

天麻麻黑時,張不三才扛著兒子回到家中。女人早把飯做好了,他坐在炕上悶悶不樂地吃,突然問兒子:“棒棒糖哩?”

“完了。”

“汽水哩?”

“光了。”

他一巴掌扇過去,扇得兒子滾到了炕角,吼道:“你就不知道給你阿媽留一點。”

兒子哇哇大哭。女人爬上炕去抱住兒子,撫摸被他扇紅的腮幫,困惑地問:“你今兒是咋啦?”

“沒咋。”他把筷子撂到桌上,不吃了。報應,啥都會有報應的。他久久咂摸楊急兒的話。從門外刮來的一股陰風吹涼了他的身體。

秋天是男人們從古金場歸來的季節。今年的運氣不好,他們帶回來的狐貍皮件件不合標準,毛色不亮不純不紅,也不軟不輕不暖。用人肉人血催生出魅力的狐貍正在迅速退化,或者叫覆歸自然。收購的人壓低了價格,農民們說是城裏人欺騙了他們。

收購工作斷斷續續的進行。在今年剛剛建起準備長期使用的倉庫裏,劣等的狐貍皮一層一層的摞起。就在這種令人掃興的收購工作即將結束時,收購人員發現那種具有罕見的太陽自然色和具有令人叫絕醉倒的輕暖柔滑的狐貍皮又出現了,並且打聽到,還有許多人都獵到了這種皮子,但他們等待漲價或私人販子的到來。收購人員急了,分赴各鄉各村一邊搜尋一邊收購,看貨付錢,從二十元到六十元不等。然而不幸的是,他們撲向了狐貍的燦爛毛色,身後卻有了更加燦爛的火色。倉庫著火了。狐貍皮燃起了獸性的烈焰,耀紅了半邊天空。一眨眼功夫,和倉庫並肩而立的百貨大樓和倉庫後面的汽車站也讓火舌舔得通體紅亮,整桶的汽油和煤油帶著巨響讚助著火勢,黑煙從每一個窗口裏張牙舞爪地翻滾而出。紅色的海洋上漂浮著黑白相間的濃霧。縣城沒有消防隊,全靠民眾從四面八方跑來,拿著水桶臉盆救火。他們齊心協力遏制住了大火,那些參差錯落的居民的宅院幸免於難。至於狐貍皮和琳瑯滿目的商品以及汽車站的汽車在他們開始潑水灑土時,就已經成了枯焦一片的廢物。後來附近的農民把狐貍皮灰燼用架子車拉去施進田裏,據說第二年的莊稼長得出奇的好,人老幾輩沒見過。

收購人員來到圍子村後,驚喜地發現,這裏的農戶只要是去了古金場的,都收藏著至少三張上等的狐貍皮,每張都以六十元開價,兩天工夫,在場院那間孤零零的場房裏就摞起了幾百張火紅艷麗的皮子。張不三對此依舊淡漠,整天窩在家裏,吃女人做的飯,睡女人鋪的炕,見到兒子調皮,有心無心地教訓兩句。

“這是哪來的?偷的?”

兒子望著被父親沒收的毛蛋(用線網包裹著的木球),犟道:“拾的。”

“哪兒拾的?說老實話。”

“場院裏。”

“日你媽,人家耍過後放在那裏了,你就往家裏抱。去!哪兒拾的就放到哪兒,別給老子丟臉。”

兒子去了。女人埋怨他:“才幾歲的娃娃,他懂啥?哪裏就成賊了?”

他不吭聲,煩悶地離開了女人。他覺得女人是對的,自己也是對的,都是為了娃娃好。

一天下午,場房裏冒起了濃煙,幾百張上等的狐貍皮創造出了上等的熾焰。張不三這才走出家門,多少有點幸災樂禍地參加到救火的人群裏。火是滅了,但狐貍皮卻沒救出半張來,場房的頂棚也坍塌得幹幹凈凈,焦棚焦梁橫踏在地或斜搭在殘墻斷壁上。張不三不願意和別人一起站在那裏發呆,回身要走,眼窩裏卻有了楊急兒醜陋不堪的身影。

楊急兒怡然自得地坐在不遠處的一棵老榆樹下,舒展著滿臉褶子,擡起松弛腫脹的眼皮,一邊觀望他們,一邊含含混混地哼著他的乞食歌。這個被炸掉了雙腿的老人,是怎樣忍受著痛苦一點點地磨擦著地面來到圍子村的,張不三閉眼一想,就覺得心裏有一種駭人的驚悸。楊急兒是來討飯的,除了張不三誰都這樣認為。老榆樹抖動渾身蒼綠如墨的葉子和老人一起渾濁地歌唱,樹葉搖下來,被風吹向他身後,就像砭人肌骨的雪片須臾消融在了暖地上。它身後是崖頭,是一道不深也不淺的溝壑。被燒毀的場房前,有人開始大聲詛咒老天爺。張不三當然不認為火是老天爺放的,但如果不埋怨老天爺又要埋怨誰呢?這是習慣。突然有人冒出一句很不得體的話來:“關老天爺的啥事,不是人放的才怪哩。”

“誰?你不知道就別胡說。”張不三道。

“我知道,我知道。”一個嫩聲嫩氣的聲音響起來。多麽英雄的舉動,有人放火時竟然被他瞅見了。他很得意,明白自己的話會引來什麽樣的效果。所有人的眼光都對準了他。他儼然成了一個了不起的中心人物,而且是在大人堆裏。

“拴鎖,不準胡說。”張不三厲聲喝斥。

孩子神氣活現地搖搖頭:“我沒胡說。我就是看見了。”

“誰?”一個收購人員跳到他跟前問。

他黑亮的眼仁滴溜溜一轉,飛快地跑向老榆樹。人們緊跟著圍過去。

“就是這個阿爺。”

“拴鎖,你看見的不是他。”

孩子有些發楞,吃驚父親為什麽不讓自己說實話。

“你看見他走進了場房?”收購人員蹲下,扳著他的肩膀問。

孩子搖頭,望望父親。張不三也在搖頭,示意兒子趕快閉嘴。

“他沒走進場房,咋放火?”收購人員又道。

孩子以為人們不相信自己,著急地說:“他把一個瓶子扔進了窗戶,就響了……”

張不三瞪起血紅的眼,往昔的殘忍冷酷,丟失在古金場的野性精神霎時回來,灌滿了他的每一條血管。他握緊了拳頭,血管在手背上鼓脹著就要爆炸。他面前的兒子一直困惑著。

有人撲向楊急兒,撕開他的沈甸甸的棉襖,發現他腰際裹了一圈酒瓶,瓶子裏是白色的炸藥。楊急兒神態坦然,漠視著面前的人,含混不清地唱著歌:【藍茵茵的綢子紅紅的絹,

當了吃糧人扯你的卵。】

怒不可遏的收購人員一把拉歪了老人的身子,擡腳就踢:“你為啥要放火?說!”

“打!往死裏打!”

同仇敵愾的人群裏有個闖過金場的農民大聲助威。

許多人按捺不住地動手了。拳打腳踢的聲音和楊急兒的慘叫讓張不三渾身戰栗。他還從來沒有為觀看打人而戰栗過。他禁不住喊一聲:“別打了。”但這聲音卻被收購人員狂暴的質問沖撞得失去了作用。

“縣城裏的火一定也是你放的,說,是不是?狗日的你知道不知道,你一把火燒了多少?幾百萬吶!”

這話無疑是火上澆油。踢打老人的拳腳更多更有力。

張不三緊緊地咬住了牙關。他恨自己,恨兒子,恨面前這些滿臉都是嗜血欲望的人,也恨此刻處於弱者地位卻無法叫人同情的楊急兒。總之,一瞬間他發現世界上的事情沒有他不恨的。他曾經就帶著這種恨做了半輩子壞人,他殘害過無辜,也有過以牙還牙的舉動。如今一切都了結了,包括他家和楊急兒的世仇。他遠遠地拋開了古金場,拋開了欲望,他想變一變:像個最普通的莊稼漢,安安分分地居家過日子。可眼前的事實卻讓他大失所望:他變了,兒子卻沒變。兒子好的沒學會,首先學會的是告密。是的,即使楊急兒該殺該砍,那也不應該由自己的兒子來引發。兒子的壞就是自己的壞。他發現他無力改變自己,那遲來的慈悲和溫情又很快遠去,像黃金臺上骨殖堆裏那藍幽幽的磷斑,稍縱即逝了。

人們把楊急兒擡了起來,齊聲喊叫“一二三”。忽一下楊急兒升空了,又忽一下朝老榆樹後面落去。他那像一座土丘一樣的身體在崖頭上彈了一下,便歪歪地滾下了溝壑。一會,從溝底傳來一聲肉體粉碎的轟響。張不三跳過去,站到崖頭上朝下看。慘白的煙塵飄浮在虛空之中,他什麽也看不見,越是看不見就越想看,身體前傾,脖子伸得老長,像要帶動雙腿撲向溝底。兒子害怕了。他想不到自己的話會引來這樣一個驚心動魄的場面。他似乎擔心人們也會將自己擡起來,響亮舒暢地喊著“一二三”,甩幾下然後拋進那個莫名的恐怖世界。他過去抱住了父親的腿。父親高聲叫罵:“畜生!我要你這沒長進的畜生幹啥?日你媽的殺人犯,要報應的!”

張不三揪住兒子的頭發,將他撕離了自己的身子。兒子從腹腔中震顫出一陣驚恐的哭叫。張不三狠踹一腳。

“你死去吧!死去!”

在父親的詛咒聲中,兒子倒在地上,翻了一下身,就被一股從溝底卷上來的地獄陰風裹挾而去。溝底又是一聲肉體粉碎的轟響。

“算了,不要了,養兒子養錯了。”他開始喃喃自語,之後便死僵僵地立住了。那些剛剛從懲除邪惡的夢幻中清醒過來的人也和他一樣楞在那裏。

兩顆豆大的淚珠閃閃爍爍地從張不三黯郁幽深的眼窩裏滾下來。那淚是黑色的,帶著凝固在黑眼仁上的仇恨和最後的欲望滴落在高高的灰黃的崖頭上。大地穩然不動,若無其事地承受著如此沈悶、如此無望的眼淚的敲打。

三天後,幾個警察來到圍子村,說要對包庇壞人並害死親生兒子的張不三繩之以法。但張不三已經飄然而去。他拋棄了悲慟欲絕的女人,朝古金場疾走,因為只有在那兒他才能擺脫人間的法律。但他也明白,那兒的生活規範比人間法律的制裁不知要嚴酷多少倍。

一年過去了,在唐古特古金場,在漫長寒冷的冬夜裏,在鬼氣森森的寂靜中,在孤然兀立的高岡上,在荒原黑暗隱密的深處,在那些秀麗的谷地和散發著死亡氣息的坡坎上,一只狐貍悲怨而恐怖的哀嗥長長地劃過天空。淒寒清冷的月亮受不了這極度傷感的刺激,揮灑出滿天晶瑩的淚斑,那便是遙遠的星群。

荒原再也沒有真正死去過。哀嗥代替了死寂,代替了一切天籟的奏鳴。繼續闖金場的人說,那是張不三的聲音。還有人看見張不三依然居住在黃金臺西坡的石窯裏。他身上火紅一片——披著層層疊疊的狐貍皮或者渾身長出了厚實美麗的狐貍毛。

生活還在無限延續,古金場依然奉獻著誘惑,每年都有大金子被某個幸運兒獲得。於是廝殺不絕,人欲照樣縱橫流淌。

張不三的女人想死沒死成,又嫁給了一個莊稼漢,重覆著生兒育女的事情。她天生是個繁殖能手,一胎生下兩個兒子,五臟六腑七官八能一應俱全,健康活潑得如同兩頭野馬駒。輕柔的山鄉綠風催促他們茁壯成長。

夏天,明媚的陽光讓荒原變得一覽無遺。一支有美國人參加的資源考察隊進入唐古特古金場,結果便有了一起國際性血案。兇手在哪裏?兇手是誰?全世界都茫然。寫小說的人說:人類茫然的事情太多,最重要的是對自身的茫然。

阿哥終於沒有等來送他去醫院治病的那一天。他在谷倉哥哥從古金場回來的當年就死了。嫂嫂待小叔子仍然很好。

“結婚,想辦法結婚。”

“嫂嫂,我要娶誰?”

“誰想嫁你就娶誰。”

“娶我的脬子蛋蛋哩。”他在心裏說。

家裏,他是唯一的男人,她是唯一的女人。男人該做的他全做,女人該做的她全做。她身體強壯,不知疲倦,夜裏做針線活一直做到添了三次油的燈噗噗欲滅。而他卻整日蔫耷耷的,從田裏一回來就窩在自己房裏睡覺。聽到嫂嫂喊他吃飯,他就一骨碌爬起來,趿著鞋過去。他的房是東房,嫂嫂住西房,西房是祖業,是他家傳宗接代的地方,如今眼看接不上了。嫂嫂晚飯後塞給他一雙新鞋。鞋是走路的,往哪裏走?他苦苦地想。

“嫂嫂,我要走了。”其實他想說:“你該走了。”

“闖金場?”

他點頭,心裏卻說:“下一輩子也不去。”

過了一個月,他終於沒有走。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